博览群书话“神读” 为学之道在“心悟”
柳少逸
《礼记·曲礼》云:“医不三世 ,不服其药。”唐·孔颖达注云:“三世者,一曰《黄帝针灸》,二曰《神农本草》,三曰《素女脉诀》。”《素问》古称《素女脉诀》,《灵枢》古称《黄帝针灸》。明·宋濂尝云:“古之医师,必通三世之书,所谓三世者,一曰《针灸》,二曰《神农本草经》,三曰《素女脉诀》。《脉诀》所以察证,《本草》所以辨药,《针灸》所以祛疾,非是三者不可以言医。”故家父吉忱公课徒先从中医典籍起,强调必须打下一个坚实的理论基础方可言医。又以“仲景宗《内经》,祖神农,法伊尹,广汤液为大法,晋宋以来,号名医者,皆出于此。仲景垂妙于定方,实万世医门之规矩准绳也。后之欲为方圆平直者,必深究博览之”语劝学。一部《伤寒论》,书中三百九十七条,一百一十三方,让余每日必背诵一遍,不可间断,继而背诵《内经知要》、《药性赋》、《汤头歌诀》、《濒湖脉诀》,及《金匮要略》的重点条文。而《神农本草经》、《难经》、《脉经》、《温病条辨》、《时病论》亦要熟读能详。就一部《伤寒论》而言,是在余背诵如流后,家父方授课说难。递次讲授了成无己《注解伤寒论》、柯琴《伤寒来苏集》、尤在泾《伤寒贯珠集》及恽铁樵《伤寒论辑义按》。让余从《伤寒论》六经辩证说理间,潜移默化地感悟其辨证论治大法,家父称之为“神读”。其后又让余研读许宏《金镜内台方议》、任应秋《伤寒论语释》,意在运用经方时,能深究博览,独探奥蕴,以明仲景立方之旨。由于家父重视余对《伤寒杂病论》的学习,从而成为余一生学以致用之根基。
家父吉忱公于上世纪50年代尚负责山东省莱阳专区的中医培训工作,曾主办了七期中医进修班,自编讲义,亲自讲授《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、《温病条辨》、《神农本草经》和《中国医学史》。所培养的学员一部分成为创办山东省中医药学校的骨干教师。一部分成为组建半岛地、县级医院的中医骨干。当余师事家父时,家父戏称余一人为“第八期学员”。习医之初,家父即以清·程芝田《医法心传·读书先要根》语训之:“书宜多读,谓博览群书,可以长识见也。第要有根底,根底者何?即《灵枢》《素问》《神农本草经》《难经》《金匮》、仲景《伤寒论》是也。”在余熟读中医典籍以后,又指点选读后世医家之著,并以清·刘奎“无岐黄而根底不植,无仲景而法方不立,无诸名家而千病万端药症不备”语戒之。每晚授课后,示余必读书至子时,方可入睡,至今已成习惯。
历代医籍,多系古文,就字音字义而言,又涉及文字学、训诂学、天文历法学等古文化知识。诚如《伤寒来苏集·季序》所云:“世徒知通三才者为儒,而不知不通三才者,不可以言医。医也者,非从经史百家探其源流,则勿能广其识,非参老庄之要,则勿能神其用;非彻三藏真谛,则勿能究其奥。故凡天以下,地以上,日月星辰,风雨寒暑,山川草木,鸟兽虫鱼,遐方异域之物,与夫人身之精气神形,脏腑阴阳,毛发皮肤,血脉筋骨,筋肉津液之属,必极其理,夫然后可以登岐伯之堂,入仲景之室耳。”而且家父要求“凡书理有未彻者,须昼夜追思,方可有悟。”并告云此即“心悟”也。一些古籍,若周诰殷盤,佶屈聱牙,泛泛而学,可谓苦也,故余亦有“定力”欠佳时。有一次对家父低声语云:“何谓‘熟读王叔和,不如临症多?’”家父笑云:“昔清·陈梦雷尝云:‘九折臂者,乃成良医,盖学功精深故也。’汝读书无笃志,仍不明为学之道也。朱子尝曰:‘为学之道,莫先于穷理;穷理之要,莫在于读书。’‘读书之法无他,惟是笃志虚心,反复详玩,必有功耳。’汝当熟知:博览群书,穷理格物,此医中之体也;临证看病,用药立方,此医中之用也,不读书穷理,则所见不广,认证不真;不临证看病,则阅历不到,运动不熟。体与用,二者不可偏废也。又当明清·顾仪卿《医中一得》之语:‘凡读古人书,应先胸中有识见,引申触类,融会贯通,当悟乎书之外,勿泥乎书之中,方为善读书人。’待汝临证时,方可悟苏轼‘故书不厌百回读,熟读深思子自知’之意也”。言毕,又谓:“昔吾师李兰逊公曾以元·王好古‘盖医之为道,所以续斯人之命,而与天地生生之德不可一朝泯也。’明·龚信‘至重惟人命,最难却是医’等语为训,此李兰逊公赐吾号‘济生’之谓也。”在余随父习医时,庭训多在旁征广引说理间。这些话语,深深地印在余脑海中,永不晦暗。从而造就了余“至重惟人命,最难却是医”之立品:“学所以为道,文所以为理”之学风。
及至负笈山城,从师牟永昌公,程门立雪,凡六易寒暑,为先生唯一传人。师以“济世之道,莫大于医;祛疾之功,莫先于药。医乃九流魁首,药为百草根苗,丸散未修,药性当先识”古训为习医之要。在家学基础上,牟师让余熟读《本草备要》、《本草求真》及《医方集解》。继而熟读《医宗金鉴》、《脾胃论》、《傅青主女科》、《医林改错》等医籍,学程均在随师诊疗间。先生结合临床而博征广引、解难释疑,而余则在质疑问难中,循以得先生家传之秘。其间,先生又以家传本《伤寒第一书》治分九州之全书授之。研读间,见书中有先生之父晚清秀才儒医希光公之眉批钩玄,为先生家传仲景之秘。
唐·韩愈《师说》云:“古之学者必有师,师者所以传道、受业、解惑也。”余诚信之,概因得益于家父吉枕公、学师牟永昌公之传授也。而家父吉枕公师承于晚清贡生儒医
余之中医受业,有幸经历家传、师承,及学校培养。俗云:“师父领进门,修炼在个人。”余感悟最深的并成为一生学以致用的是“神读”和“心悟”两大法门。举凡《柴胡汤类方及其应用》的结集,谈一下学研《伤寒杂病论》的体会。
宋·孙奇、林亿等在校定《伤寒论》序中云:“伤寒论,盖祖述大圣人之意,诸家莫其伦拟,故晋·皇甫谧序《甲乙针经》云:‘伊尹以元圣之才,撰用神农本草,以为汤液,汉·张仲景论广汤液为十数卷,用之多验;近世太医令王叔和,撰次仲景遗论甚精,皆可施用’。是仲景本伊尹之法,伊尹本神农之经,得不谓祖述大圣人之意乎。”对此,《注解伤寒论》严序尝云:“医之道源,自炎黄以至神之妙,始兴经方。继而伊尹以元圣之才,撰成汤液,俾黎庶之疾疚,咸遂蠲除,使万代之生灵,普蒙拯济。后汉张仲景又广汤液,为《伤寒卒病论》十数卷,然后医方大备 ……昔人以仲景方一部,为众方之祖,盖能继述先圣之所作。”由此可见,“医之道源,自炎黄以至神之妙,始兴经方”,为《伤寒杂病论》之学术渊源。“仲景本伊尹之法,伊尹本神农之经”,而成“众方之祖”。由此可知方剂学之渊源。
至此,又提出了伊尹《汤液》是一部什么样的方书的问题。在《汉书·艺文志·方技略》中载有“医经七家”、“经方十一家”,经方中有《汤液经法》等古医籍,可以想象仲景是见到上述诸书的。据陶弘景《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》云:“依《神农本草经》及《桐君采药录》上、中、下三品之药,凡三百六十五味,以应周天之度,四时八节之气,商有圣相伊尹,撰《汤液经法》三卷,为方亦三百六十五首 ……实万代医家之规范,苍生护命之大宝也。今捡录寻常需用者六十首,备山中预防灾疾之用耳。捡用诸药之要者,可默契经方之旨焉。”陶氏之论说明了仲景《伤寒杂病论》方药知识的渊源。又云:“外感天行经方之治,有二旦、四神、大小等汤。昔南阳张机,依此诸方,撰为《伤寒论》一部,疗治明悉,后学咸尊奉之。”至于张仲景方剂命名,不用二旦、四神之名,陶弘景认为:“张机撰《伤寒论》,避道家之称,故其方皆非正名,但以某药名之,亦推主为识之义耳。”如:“小阳旦汤”更名为“桂枝汤”;“大阴旦汤”更名为“小柴胡汤”;“小青龙汤”更名为“麻黄汤”;“大青龙汤”更名为“小青龙汤”。非但医圣张仲景,神医华佗辈的方药知识亦源于《汤液经法》,陶弘景在《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》中,谓“诸名医辈,张机、卫汛、华元化、吴晋、支法师、葛稚川、范将军等,皆当代名贤,咸师式此《汤液经法》,愍救疾苦,造福含灵,其间增减,虽名擅新异,似乱旧经,而其旨趣,仍方圆于规矩也。”由此可知,在汉代《汤液经法》是与《内经》、《神农本草经》并行于世的古医籍。
桂枝汤由《汤液经法》中之“小阳旦汤”更名而成,主治“天行病发热、自汗出而恶风、鼻鸣、干呕者。”陶氏并云:“阳旦者,升阳之方,以黄芪为主;阴旦者,扶阴之方,以柴胡为主;青龙者,宣发之方,以麻黄为主;白虎者,收重之方,以石膏为主;朱雀者,清滋之方,以鸡子黄为主;玄武者,温渗之方,以附子为主;补寒之方,以人参为主;泻通之方,以大黄为主。此八方者,为六合、八正之正精,升降阴阳,交互金木,既济水火,乃神明之剂也。”“六合”,又称“六神”、“六兽”,即青龙、朱雀、钩陈、腾蛇、白虎、玄武,乃道学、易学之用语及用典也。腾蛇,即古籍所云能飞之蛇;钩陈,星官名,泛指北极或北斗。而《汤液经法》中之“大阴旦汤”,仲景更名曰“小柴胡汤”。由此段文献可知,六合、八正之方乃祖方之源。“祖方”,又称“祖剂”,以病因病机确立治法,选用主用之药组方,于是形成“为六合、八正之正精”的八类方剂,故祖方又称祖剂、类方。
宗于此,明有施沛以《内经》、《汤液》为宗,仲景方为祖,归类介绍流传名方,撰《祖剂》四卷;清代张璐《张氏医通》引用书目中有《伊尹汤液》,在卷十六中有“祖方”一卷,将主方分30类。尝云:“夫字有字母,方有方祖,自伊尹汤液一脉相传。”其后清代徐灵胎有《伤寒类方》一卷,以仲景方分为桂枝、麻黄等12类方。清代王旭高又根据《伤寒类方》体裁,著《退思集类方歌》,分麻黄、桂枝、葛根等24类方。由此可知,伊尹根据《本草经》的知识创立了《汤液经法》,而仲景继承了伊尹《汤液经法》的经验,广验于临床,从而发展了药物学的知识。仲景《伤寒论》方、药知识,取法于伊尹《汤液经法》,从而形成了《伤寒论》辨证论治体系中理、法、方、药四个方面中的重要内容。而“祖剂”、“祖方”、“类方”,又成为方剂学分类的重要方法。
于是余在学研历代方书中,有类方资料的收集。在临床中,以辨证论治思维为大法,以八阵,(或云八正)为纲,以主药为目,而遣方用药,并留有验案。于是案头经年之积,有柴胡汤、桂枝汤、麻黄汤、泻心汤、承气汤、四逆汤、金匮肾气丸、四君子汤、四物汤、二陈汤、平胃散……诸类方之资。今以《柴胡汤类方及其应用》结集,意在介绍类方在临床应用中的思维方法,即方以类从,证随方列,医者临证,可按证求方。而经方的应用,亦不必循经以求证。同时,表述了余对“神读”、“心悟”二心法之感悟。
【注】本文选自中国中医药出版社柳少逸著《柳少逸医论医话选》2015年4月第一版。